绥德井子湾

井子湾

文/李强国

从我记事起,我家吃水都要跑到井子湾去担水。村子里前后庄有许多井子,但村人吃水都喜欢到井子湾取水。虽然我离开老宅三十几年了,还是怀念井子湾,怀念排队担水等在井子湾那时生活的欢乐场景和人物形象。

井子湾坐落在村庄的中心位置,左右两边散居着村民,足足有两华里长,一排排一孔孔石窑洞,星罗密布在花果山下。井子湾前边横过一条公路,穿过路洞向前延伸的便是一条水渠,通往小河,左边路下是一块开阔的打粮场。

井子湾的水是从山根下砂岩质的软蓝石缝隙里流淌出来的,水质特好,晶莹透亮,村里人为了吃上这一眼带甘甜味的岩牙水,都得排队等水。当然,许多村民为了节省时间,夜阑更静时常去担水,惹得前后庄里的狗叫个不停。清朝末年,村里种洋烟(罂粟)的人多,用井子湾的水熬出的洋烟膏子产量高质量好。村民给泉水做了蓄水池,箍了三孔小型石窑,遮住蓄水池,池边上做了护栏,确保水质不被污染。

井子湾上下左右散居着三十多户人家,井子的左侧有一大院,院内有四孔石窑,住着王姓人,他们的祖先是石家湾镇花家湾前湾村人,明时属永和里六甲。在嘉庆年间,泥匠王可兴、王可成兄弟俩投奔他们的姨夫李敬安来。后来李敬安的长子李遇春给了他们一孔栖身的石窑和一块宅基地,这四孔石窑便是王家后人兴建的家园。

王家的院墙外有一棵硕大的樗树,远远望去,树冠叠翠接云连天,清风徐徐而来,漫卷的碧涛弥雾隐舍,宛若一把擎天的大伞。向它走去,二三十丈远便觉凉气沁爽,参差交错的繁枝上伸展出重重叠叠的树叶。近前仰首,密密麻麻的树叶遮天蔽日,不见一丝阳光洒落地上。分枝上繁衍出无数的枝杈和密织的叶片,黑压压地遮阴了很大一块场地。树叶间时不时传出阵阵小鸟的啼鸣声和绿叶在微风中交头接耳的沙沙声。树的正干特别粗壮,三个小伙子手拉着手也抱不住,起皱的老树皮镌刻着历经沧桑的沟壑。担水的人放下扁担,让水桶排队,一个个来到大樗树下,席地而坐,一边纳凉,一边拉着散散话,一边听老人们讲故事说古朝编笑话。那些过路的邻村人,在不忙的情况下,也凑在大樗树下,和老人们一起谝闲船囔鬼话。

那时物质贫乏,没有文化阵地,农村人都是些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粗人,更没有今天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娱乐场所。等水的男人们为了开心,就玩耍民间传统的游戏,最常见的是下棋,搁方,跳老虎,点羊粪珠珠,啃羊蹄蹄,猜单双。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戏法,玩到兴致时,也特别开心,遇到棋逢对手一时不分高下的情况时,更会围上来一圈人助阵。

有些年轻人相互比力气,就会两个人抱在一起摔跤,输了的一方总是不服气,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斗上几个回合。有些人为了看热闹,用激将法气那败下阵的人,说他是怂包,一下子被谤起来后继续开战。旁边围观有不服气的,就站出来向胜方挑战。玩这些耗体力的游戏,都是些年轻男子,也有力气大的女人上阵,斗不了几个回合,围观的人一拥而上,把这一男一女压在一起,说上一些酸溜溜的调情话,便开心地笑开了。摔跤的人累的劈头是汗,泥土沾了一身,有时用力过猛,会把衣服的缝隙扯开。老人们骂上几句,说他们都是二球货。

那些女人们,在等水时也不会闲下来,她们围坐在大樗树下的一角,从怀里掏出鞋底或者鞋帮子,一针一线地做着针线活儿,手巧的爱好人总是数落手艺差的人,说她们做得不周正,看不入眼时会停下自己手中的活,把对方手中的活接过来,做上一截,纠正一下线路,这样做出来的鞋底平整,鞋帮针疤均匀。做活的当儿,她们会七嘴八舌扯拉些张长李短的闲话,总被年长者训上几句,关好自己的嘴巴,少说几句是非话,免得惹出是非来。说这些话的人,大多数是捻线线的小脚老婆婆们。

大樗树下的院子里,住着一位驼背的老人,据说他年轻时力大无比,一背能扛走二百多斤重的粮食,后来在山中劳作,不慎跌入天窖窟窿里,把腰窝坏了。从此,便弯着腰拄着棍出现在村民们的面前,他叫王向忠,是王可兴的四世孙。

平日里,王向忠肩上搭着旱烟锅和烟袋,手里拄着棍,头剃得光光的,是搁方跳老虎的高手,村里没有人能胜过他,即便是中学归来的学生们,几位同学联合起来和他鏖战,还是他手下的败将。虽然他年迈驼背,手劲儿特别大,一手可以把年轻人摔倒在地。他擅长说古朝、讲故事。村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们,都喜欢在这棵大樗树下讲些轶闻趣事。可以说,这里是我向社会学习最早的课堂。

一九六五年,我搬到了爷爷奶奶居住的窑洞里,和他们一起生活。

爷爷叫李云高,他有六个哥哥,因为他排行老七,辈分大,村里人都不叫他的大名,称他为七老,这名号连城里的人都这样喊他,他的侄子和他年龄不差上下的,都叫他七老子,年龄小点的叫他七大大。他没有上过学,但写得一手好字,善编故事,又会说事了结是非。

劳作之余,我跟着爷爷常来井子湾那棵大樗树下,听他们谈古论今,也从《农民识字课本》上识了不少的字。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我对这个生我养育我成长的村庄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村里最早的李姓祖先是从山东(一说河北)随徐达、常遇春到边塞征战,屯田在五里湾,后来出了总兵、游击、镇抚、指挥、哨总、巡检等武官。万历年间,十里之州的绥德在人口不足四里的情况下,村里仍然住着四十六户李氏宗亲,一户王姓人和一户贺姓人。万历八年,李天福用以工代赈的办法收留逃散户,用九年时间创建了合龙山全真道观和奉佛的接引寺。崇祯年间,李自成大旗一举,义军反明,在榆林城一天杀了退役在家的八个总兵。闻此噩讯,村中富裕的军户举家迁往山西吕梁多地,由永和里三甲改为人辰都四甲,后又分散在锄沟、龙华、穆村的偏沟崎岖崖畔人烟稀少的地方偷生。也有部分宗亲西迁到巡检司沟里的李孝河、李家河一带,部分散居于绥德四周,留守村中的只是些逐渐化为庶民的耕者。

李天福生有三子二孙,四世五世孙安葬在山西柳林,六世孙李孔生迁回五里湾。李孔生生有七个儿子,分别是李运、李迈、李遵、李适、李迥、李随、李遥。至此后,自称为从山西沟崎岖畔过来的人。其实,他们到山西后偷生,居所地极其狭窄,土地贫瘠,生活极度困难,被土著人歧视贬称为沟崎岖畔人,暗含着他们生存环境的简陋和荒凉。

在过去,旧时人不仅有名,还有字。如李运字若侗,李迈字相周,李适字若珍,李迥字佐周,李随字若藩,李遥字继周。

解放初期,村里有四百多口人,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已有了七百多口人。

在大樗树下最好说事的有十几位老人,他们闲聊之中,给有名无字的人起个外号,来代替古人常用的字,把所起的外号叫撤字号。他们对村里较吝啬的人编排出四大精、八小精、二十四个渣渣精的撤字号来,以博大家哄笑,有时也编一些使人笑破肚皮的故事。

村里有叫一沓堆的,二圪梁的,三不张的,四不像的,五老婆的,六条腿的,七翻腾,八十成,九(韭)菜根,十不全;有更不顺耳的,如尿不脐,王咯囔,半启人,大片扇,白秃子,狼鸟,部长,死不了等等,许多撤字号脏兮兮的,但没有一个人因为外号而感到耻污,这是乡下人的陋俗,目的只有一个,逗人乐。

路下边的打粮场上,有六七位妇女打连枷,那个被戏称为二叫驴的赶着拉碌碡的毛驴转场,滚轧摊在粮场上的麦子。二叫驴在村里辈分小,大家喊他垫窝,才给他起了个二叫驴的撤字号。他喜好耍笑,见人就骂,骂年长者老坏种,死还不死你老驴日的;骂年龄小的是老先人瞎眼睛,把你驴日的下得这么迟。若是谁家婆姨撩开衣襟,露出白胖的乳房给小孩儿喂奶,他就会抓一把麦芒或者黄土塞入人家的衣襟,惊得小孩儿哇哇直哭。

那天打场的几个妇女相互间接头接耳地嘀咕了几句话后,朝着二叫驴一拥而上,把二叫驴死死地压在麦秸上,那个叫黑狗家的胖婆姨骑在二叫驴的腿上,三下五除二就把二叫驴的纽扣裤带解开了,一把又一把的麦芒往他的衣裳里塞,末了还脱他的裤子,一边笑一边骂道,叫你孙子再给老娘操,看老娘敢不敢收拾你驴日的。

二叫驴使尽吃奶的劲,在大家哈哈大笑中翻起了身,不料裤子又掉下来了,慌忙坐在麦秸上,那几个婆姨撒腿跑了。正是放学时间,路边的孩子们呱呱呱的直叫唤,逗得围观的人点头哈腰笑个不住气。

村里人囔脏话说,五里湾弯套弯,要看婆姨井子湾,说的是井子湾有个俊女人。这俊女人叫马维贤,是我的五奶奶。那时我们生活困难,春天父亲去到五奶奶家借些杂粮,秋收后打下粮连本带利一起还。五奶奶住在井子湾后的半山坡上。

井子湾左侧有旗杆院,是乾隆年间征仕郎李文灿的家园,他的后人产生了利益矛盾,闹得家不和,一宅分给了两家。那些老年人揶揄他们,说那旗杆院里有白狗殃,半夜三更院里常常传出狼嚎鬼叫声,惑众的谣言害得没人敢住在旗杆院,后来变成了生产队里养牛喂驴的饲养院,谁家给老人做下棺材,也都存放在那里。

李大盛娶有妻妾,妻生李凤池,妾生李凤章、李凤泰,李凤池经商创业,生九子,置田产数百亩。而凤章凤泰为平民,村里人见缝插针,造谣妾有狐臭,故意糟蹋人。

井子湾上圪崂住着李景元,是子长人,十二三岁时被回纥掠走,因腿伤被弃在拦马关,养父把他拉扯大,娶妻生四子。其三子叫李树景,有不忘根的思想,妻子强悍,发生矛盾后,他就跑回了生养他的子长地。村里人调笑李景元:老婆大声一句话,怕得景元马趴下。

我四叔李崇树住在井子湾的土坡上,他说话急嗑嗑,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是忌口人,不吃肉。解放后村民都入了合作社,成为农业社的社员,他是单干户,种着私有的几亩薄田,会擀毡的手艺,四处擀毡为生。他说话走路干活节奏慢,别人送他发财的雅号,意思你这么怠怠慢慢,怎能发财呢?四叔不在乎别人的笑话,他信神信命,如今96岁的他,常住在山西山阴县的女儿家。我曾为四叔写过一首诗,记录他在我脑海中的印象。

腊月二十三,四叔摇晃手中的香把

用一团面糖糊住灶君的口,怕他多言肆语

又给天地磕了三个香头,来到碾磨前上香

也少不了敬敬门神,虽然不挂桃符

他已经八十九岁了,不吃猪羊

每次遇到我,指着天空结结巴巴

小子,别狂炸,抬头三尺有神灵

随后,转身走向他要去地方

四叔就是这么个古怪人,他身上活灵灵地表现出乡村传统的民间信仰。

井子湾背后的院墙里住着李兰有的后人,李兰有的父亲叫李巨宝,他的绰号叫天师,传说他有品天的能力,能预测风雨雹雪来临的准确时间,给村民带来了许多好处,他的故事传得很远,因此,我用心采访整编出《天师李巨宝》的传说。

到了一九七零年,我已上学了。井子湾等水的事从未间断过,我等好水后母亲来担。在井子湾的大樗树下,我读过许多小说、散文、诗歌。现在还记得:“树上喜鹊叫喳喳,街头红旗哗啦啦,叔叔阿姨在游行,人人脸上挂泪花,告诉你,好孩子,党的九大召开了”的儿歌。

那时村里已发展到多口人了。

有次星期天大家聚在井子湾玩,沟里出来一位年轻的女人歪着嘴,听说她结婚时要了婆家许多彩礼。那些爱囔鬼话的老人们,编了一段链子嘴教给我们。我们一见女人经过井子湾,便齐声喊道:

丑般丑,三翻手

千二票子八个斗

五身衣裳要吹手

要的吹手赵银武……

那女人站在路边骂我们,谁家女子下的鬼儿子,那些老人劝她说走吧,跟那号家娃娃较量,你不是憨着叻。

井子湾前有棵空心的大柳树,树的右侧院落里住着乡饮介宾李高飞的后人李前红,他有三个儿子,分别叫吉林、双林、小林,长子孙叫进步,老人们一编排,教娃娃们说,吉林省,双林县,小林公社,进步村,五里湾盛个李前红。

记得爷爷给我讲过,一九三〇年初夏,他和他的大侄子帮游击队员夜里的响岔湾深水处捞过手枪。一九三九年王震住在背湾李秉良的四合院里,和爷爷是邻家。李秉良在城里开铺面,给官府贿赂了六百块大洋,在宣统时为早逝的母亲建了贞洁牌坊。一九四七年,王震赶走了何绍南,商户们四处逃窜,李秉良去了延安,我二大(二伯父)是店里的伙计,和王震有交情的爷爷领着侄子们乘黑夜之际,将货物帐本一起带回。因此,两位老人之间的深情厚谊延续到了我们这一代。

爷爷也有绰号,村里人不知道,游击队员和地下共产党员知道,他们叫我爷爷二五。爷爷给我二大起名叫财,我爸叫福子。而到了我们这一辈,他起的名字特别有爱国情怀,我大哥一九四四年出生,叫富军,我二哥一九四六年出生,叫富国,我哥是解放后出生的,叫治国,我叫强国,我弟叫安国。至于爷爷当年是不是共产党员,是不是党的联络员,已经不重要了。

我父亲也有撤字号,当年村里有科研组,由省上下来的农科所李发明指导工作,小队要按照他的那套方法种庄稼。父亲是小队长,他认为种田需要肥足,要深翻土地,出苗到秋收之间要锄三次地。父亲吃苦耐劳,带领社员苦干,小队年年粮食产量高质量好,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村里人说我父亲倔强,就和下乡干部一起喊他日本人,小辈们喊他老日本。

公社书记强(jiàng)艾生,在基建工地上参加劳动,和我父亲关系好,父亲就叫他犟板筋,他也笑着给社员起外号。外号虽不雅,但在一起劳动的,都显得特别亲切。

我是孩子,老人们也打我的主意,看着我骨瘦如柴的样子,就叫我二猴,大人叫,同学们也叫。后来,我们的母亲也叫。我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儿女时,我奶奶有事还总是喊我二猴二猴的。

在井子湾的大樗树下,产生了许许多多真真假假的故事,那些已经作古的老人们,绞尽脑汁,挖空心思,给村里的每个人带上一顶有标记性的帽子——撤字号,甚至将这顶不雅之帽带给了那些相识相熟的外村人。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村中人口约近两千。当年还是孩子的我也已步入了老年,井子湾的水井,由三口收拢改造为一口,周边的住户大都散居各地去了,有的人去窑空,有的宅院被废弃,有的已经塌陷。那棵大樗树已经不存在了,打粮场上排列着一线窑洞。只是,担水的人还是往来不绝,等水的人依然保持着秩序。住在景苑小区、安置小区、惠民小区的人,都会来井子湾取水。

我还经常拉着水桶去井子湾取水。

.3.9

本文作者李强国先生近照

作者简介:李强国,男,陕西省绥德县张家砭镇五里湾村人,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生于乡下,农民,喜好诗文,有作品散见于县级、市级、省级、国家级刊物及网络平台。兼好《易经》、宗教、民俗诸文化。现供职于合龙山道观,从事宗教、国学、心理学咨询及研究,偶有诗文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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