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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的杂文《谈皇帝》，有一段经典的话，值得大家留意。

君民本是同一民族，乱世时“成则为王败则为贼”，平常是一个照例做皇帝，许多个照例做平民；两者之间，思想本没有什么大差别。所以皇帝和大臣有“愚民政策”，百姓们也自有其“愚君政策”。

理解了这段话，那么恭喜各位，大家对中国历史的感悟又深刻了一层。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人们平时只注意到“阳”的部分，因为一眼能看到，忽略“阴”的部分，因为一眼看不到。统治者的“愚民政策”就属“阳”，老百姓的“愚君政策”就属“阴”。

鲁迅

周老先生在下文举例，曾经家里的老仆妇是如何看待皇帝的。

往昔的我家，曾有一个老仆妇，告诉过我她所知道，而且相信的对付皇帝的方法。她说——“皇帝是很可怕的。他坐在龙位上，一不高兴，就要杀人;不容易对付的。所以吃的东西也不能随便给他吃，倘是不容易办到的，他吃了又要，一时办不到;——譬如他冬天想到瓜，秋天要吃桃子，办不到，他就生气，杀人了。现在是一年到头给他吃波菜，一要就有，毫不为难。但是倘说是波菜，他又要生气的，因为这是便宜货，所以大家对他就不称为波菜，另外起一个名字，叫作‘红嘴绿鹦哥’。”

一个老仆妇都知道对付皇帝的一套法子，可见皇帝或者说一切“飞龙在天”者，也是坐在火山口上，因为苏东坡早就云过：高处不胜寒。你处在那个位置，就有无数底下人琢磨无数种法子对付你，到底是谁玩弄谁，还真不一定。

《红楼梦》里，宁国府的当家人，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就被黑山村庄头乌进孝在进贡的时候好好玩了一把，还有苦说不出。

贾珍；珍大爷；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败家子；对儿媳妇真心不错

首先看这厮的到达时间。腊月底年关将近，阖府上下都忙着布置过大年的时候。看看，多会挑时间，不早不晚，就赶在全家最忙最没心思逐条检查“寒假作业”的时候交差。

再看出发地点。黑山村，可能在关外白山黑水辽远之地，可再远它也不是黑山共和国那么远吧？况且这位老炮儿年年跑这条路，要走多久，哪条道好走，哪条道有土匪，哪条道有东北虎，哪条道有大黑熊……他应该像今天跑高速的长途货运司机一样门儿清。既然明知道路远就该提前出发，可他偏偏赶在deadline之前一刻，老心机boy一枚，对吧？

这还只是前奏，等和珍大爷一照面儿，主子被玩儿的正戏才算开始。

贾珍便命带进他来．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他起来，笑说：“你还硬朗。”乌进孝笑回：“托爷的福，还能走得动。”贾珍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放心了。”

乌进孝年纪已然不小，还要拼着这把老骨头亲力亲为，多半是怕下一代“糊弄”珍大爷的经验不足，戏法变漏了，主子一发威，庄头下岗，自己一大家子再找谁肥吃肥喝去？所以，不论这老炮儿嘴上说得再怎么好听，珍大爷也直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

这个老货就是打擂台来了

乌进孝忙进前了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谁知竟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

主仆交锋正式开始。原本贾珍推算起码应该有五千两银子，然而实到只有一半，另一半的窟窿怎么堵上？且看老乌的瞒天过海之计。

先说雨涝。哭穷咏叹调开始。

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

雨从三月一直下到八月。这样的极端天气不能说没有，但如果在这样的“不可抗力”之下，单子上那“一半”的贡品，应该也交不上来吧？

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连续五个月不晴天，没有光合作用农作物怎么生长？野生动物在洞里肥宅抱团取暖，又是怎么打到的那么些猎物？显然是欺负珍大爷不懂农林牧副渔。

乌进孝：“你们爷们儿得万福，我们爷们儿得万贯。”

再看冰雹。且看乌进孝是如何“宏大叙事”的。

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

真真假语村言是也！什么不敢说谎，明明是满嘴跑火车。碗大的冰雹确实有过，但是一千三百里地，这就是说瞎话不带眨么眼的了。清代一千三百里的距离，相当于从北京到铁岭的距离！人类历史上可曾有过这么大范围的冰雹？！

众所周知，冰雹属于局部极端天气，不会大面积出现。再者，老乌说九月闹的冰雹。阴历九月相当于阳历十月中旬到十一月中旬了。冰雹最常见的季节是夏季或春夏之交，10月、11月间几乎不可能出现，何况是关外。就算真的“天有异象”，降下碗大的冰雹，那结果应该是人和动物受损，粮食无碍。

其实，不论雨涝还是冰雹，如果造成巨大灾害，朝廷一定要赈灾的。贾珍和朝廷命官的关系如此之近（托大太监给儿子捐官），这点风吹草动还打听不到吗？所以乌进孝此次上供亲自出马，就是哄骗贾珍这位不懂天时不知地理不晓农事的二世祖，以达到贪污贾府两银子那不可告人的目的。一个乌进孝就私吞这么多银子，他还有给荣国府上（贪）贡（污）的兄弟呢，还有生生造出一个“小观园”的赖家呢……这些就是贾府门下的硕鼠们，一方面哄得主子们团团转，一方面吃着贾府喝着贾府毁着贾府。

贾珍：“宝宝心里苦……不光是儿媳妇没了……”

到这个份儿上，当主子的反而只能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因为公侯豪门之家，本身在无形之中也套上了一种“政治正确”的枷锁——为了在这个圈子里混得下去，必须讲排场，必须维持体面，必须消费主义。贾家人即便想诉说大有大的难处、外头体面里头苦，谁信呢？贾府还没钱？皇上老丈人还没钱？没钱还盖大观园？……由此形成恶性循环，硕鼠们相当于掌握了吃贾府的“尚方宝剑”，所以珍大爷在“擂台上”被乌进孝打得“鼻青脸肿”，所以贾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越想维持豪门的体面，到最后，连老太太的那张饭桌上，都没法保证体面了。

主子下人谁玩谁的故事，先说到这里吧。《红楼梦》还有太多太多这样的情节、细节，值得每个人细细琢磨。文士对《红楼梦》这类名著的观点就是，只需在书中内容和现实生活的现象之间找到背后共通的道理，让自己活得更通透、更明智，足矣。